语言或者方言之间的接触互动格局

由于语言是流动的，不可避免地要跟其他语言，包括地域方言，以及社区方言发生接触和碰撞，语言就有可能发生种种互动性变化。

（一）地域方言，特别是强势方言的影响

我在北京读书，在上海长大、工作，又去了广州工作，还在香港待了很长时间，对强势方言的影响，我感觉特别深刻。我研究疑问句，比如北京话的正反问句式，以往主要采用的“AB不A”（吃饭不吃？）的格式；南方方言（包括粤方言、闽方言和吴方言），主要采用“A不AB”（吃不吃饭？）的格式。汉语的正反问主要是这两种形式。当年我在北京读书的时候，听到北京人只说“吃饭不吃？”，几乎不说“吃不吃饭？”。我查了老舍的作品，只查到一个后者的例子。经过几十年的互相竞争，显然南方格式占据了优势，现在大家基本上都说“吃不吃饭？”，很少听到“你吃饭不吃？”这种很地道的北京老土话了。

这是什么原因呢？客观因素当然南方方言强势啦，信息发达啦，对北方的冲击啊，等等。我说根本原因就在格式本身。在“吃不吃饭”的情况下，就疑问焦点提出“吃不吃”这一格式，而且指向后面的“饭”，整个属于顺指；而“吃饭不吃”，后面的这个“吃”没着落了，“饭”是放在前面的。“吃饭”往后指，后面“不吃”的这个“吃”的语义指向要到前面搜索这个“饭”。这个格式说出来以后，对人的认知来讲不是非常顺畅。因此，南方格式占据优势的原因，主要就在于“（A不A）B”格式的疑问焦点集中，“A不A”正反两项同时指向B，特别符合人的认知寻求简洁的途径。而“AB不A”格式的疑问焦点分散，而且语义指向既有顺指，也有逆指，可能不是认知的最佳途径。

现在“A不AB”格式的大量运用，还发展到双音节形容词的正反问句中。例如：“漂不漂亮？”“大不大方？”，甚至可以问“O不OK？”，而从来没听人说“OK不O？”。这个格式有一种泛化，或者说仿用趋势。可见，语言具有自我完善的机制。在应用过程中或者进行弥补，或者进行调整，或者从别的语言或方言中吸取营养。这是语言有生命力的表现。

再比如，原先北京话里用“有没有”的提问时，后面只能够带名词性宾语。例如：可以问“你有没有钱呐？”“有没有票？”。如果后面是动词性宾语，只能够问“吃饭了没有？”“理发了没有？”，但绝对不能问“你有没有吃过饭呐？”。这种问句在北京话中是没有的，南方方言（包括吴方言、闽方言以及粤方言）中，却都可以在“有没有”后面带上动词性宾语。上海话中，可以问：“侬有没有吃过饭呀？”，但是不能回答“有吃过”，只能回答“吃过啦”。可是粤语，包括闽方言中，都可以问：“有冇塞咗饭？（有冇吃过饭呐？）”，也可以回答“有吃过”。

大家发现了没有，粤方言、闽方言中能够这样问，而且能够正面回答；上海话中可以这样问，但是不能正面回答；北京话中不能这么问，也不能这么回答。这就证实了上海话处于过渡方言位置。我在香港城市大学时，写过一篇关于上海话、北京话和香港话的比较的文章，我就对沈阳说：“你看看，这三个地方表现出来的差异。”后来沈阳说：“邵老师，我给你找个证据。广东人吃饭是先喝汤再吃饭，北京人是先吃饭再喝汤，上海人是一边吃饭一边喝汤。”哇，这个文化底蕴就出来了。上海方言就是吴方言。吴方言、赣方言、湘方言，我就认为处于一种中间状态，我叫它“中部方言”；然后粤语、客家语、闽语是“南部方言”。北方方言包括东北方言、西北方言，属于另外一种。中国的方言分为三大块，我不同意分为两大块。有很多例子可以证明这个中间状态的情况。

南方方言都可以在“有没有”后面带上动词性宾语，这一说法显然比北京话原先的说法更为便捷。根据语言格式的类推原则和互补原则，现在北京人用“有没有吃过饭？”“有没有理过发？”提问的，可以说已经比比皆是了。而且回答“有”或“有吃过”的，也时有耳闻。

（二）社区方言的影响

除了地域方言的影响，还要更注意社区方言的影响。由于中国特殊的国情，汉语的使用除了在大陆之外，还有香港、澳门、台湾等不同的社区。我们现在把香港、台湾、。以前我们跟香港没来往，跟台湾没来往，现在跟香港、台湾接触以后，发现他们跟我们很不一样。随着近年来各社区关系日益密切，这些社区的汉语对大陆汉语的影响明显加速。

大部分的动宾结构构成的动词属于不及物动词，是不能再接宾语的。例如：“挂钩、毕业、放心、带头、、播音、革命”。但是在港式中文，就是香港话里面，有可以带宾语的动宾结构式动词，还比较多。例如：

1. 身在北京的南方在电视机前看着女友超前郭晶晶，第三次夺得奥运冠军.....（《明报》2009-30/A29）

2. “伊文”登陆雷州带来暴雨。（《全球首个华语语料库》）

3. 到时不但可免却收不到股票的麻烦，而且也有益环保。

4. 意大利接壤瑞士的伊夫雷亚村在连日倾盆大雨后，附近的多拉巴迪河水万马奔腾。
   

5. 克林顿在八年任期内，也曾监工几项翻新工程。

6. 他将去信英国首相贝里雅，。（《明报》2000-9-30/A1）

我跟石定栩合作写过一本《港式中文与标准中文的比较研究》（香港教育图书公司2006），在香港还卖得挺好。

动宾结构的不及物动词再带上宾语，可以说是近些年来出现的一种句法新现象，而且这类用法还有扩大化趋向，现在就开始影响到北京话和普通话了。这说明，这类句法结构有其独特的优点，就是比较简洁明了，特别在广告语标题语里大量运用。比如：

• 授意秘书、卧底、落户深圳、卖身敌人、作别微软、

• 解密档案、把脉地铁、减产石油、约会张玲、移情谷歌、

• 登陆上海滩、遇难太平洋、聚会亚特兰大、做客凤凰卫视、牵手《咬文嚼字》

我们利用北京大学中文系的语料库进行了核查，发现这类语言现象已经有所反映。根据统计，包含“登陆”的有370条例句，其中6条是带宾语的，比如：，动词重复的有11条。再比如，“有益”有1746条，绝大部分都是“有益于”再带宾语，但是也出现了“有益”直接带宾语的条目，例如“有益卫生”“有益社会”“有益母亲”“有益健康”“有益环境”“有益发展”等。“去信”有168条，有4条是直接再带宾语的。。北京大学语料库免费使用，给国内做了件大好事。每次我们都写上，例句引自北京大学语料库。

造成动宾式不及物动词带宾语的原因可能有多种多样，但是港式中文的影响也是值得注意的。也就是说，我们要关注不同社区的汉语的相互影响。现在这些影响不是一点点，而是成系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