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因为父亲的关系,我们从老家所在的农村搬到了公社。不过,只住了几年,我们就又匆匆的搬至一处披屋里,并从此在阴暗与潮湿中度过了自己的青春年华。
相比公社大院子里的平房,还有住在里面的头头脑脑们,披屋就要简陋和蹩脚得多了,不仅上个厕所要走过一段马路,再绕进公社的院子里。想要到最西北角的厕所,你还得面对一双双异样的眼神,冷不丁的有时还会听到一声呵斥。要是同厕的是个严厉的大干部,你得等他一番“吹拉弹唱”后才敢释然。所以,多数情况下,我都将污秽留在了旷野中。
其实,披屋的附近还有一个公厕,那是属于供销社的,只是因为“内供”,“闲人免进”,所以常被拒之门外了。还好,这个“内供”的公厕院墙外面有一个敞开的粪窖,虽有万千蛆虫,却是我蹲的最多的地方。不过,因为没有任何的保护措施,如厕之余,常是憋出一身冷汗,回来后臭烘烘的一身味。
我家的披屋就搭在供销社东边的墙上,离供销社也最近,当然与供销社沾边的也仅仅是这堵墙了。披屋原来是供销社一个员工的,后来因为他们举家迁进城里,所以才卖给我家的。不过能有一个安身之处,对于那个时候刚被“赶”出公社的父亲来说已经不易。这一点,和父亲至今依然与当年的那些公社干部们保持“亲人”般的寒暄不无关系。
住在披屋里,母亲是最反对父亲每天带人回家吃饭,一喝酒就多,然后开着辆“小跃进”将干部们一个个往区里和镇子上送,丢下一摊子锅碗瓢盆和满地的狼藉。而我和二哥、妹妹还当起了服务员,给他们盛饭,准备热毛巾,换来碗碟里吃剩下来的鸡鸭鱼肉。最讨厌那个一把将我拉过去,径直的朝我脸上吐气的人,酒气夹着嘴臭,闻着就想吐。所以在他走后,就一个劲的对着他稀疏的头发念着英语“short short short”,然后快意十足。
披屋从外面看只有一大间,而里面却被分成了三小间,没有门,只裁了一块布作门帘,所以前面的两个小间都与过道共用,显得极为狭小,最后面的一间就是父母的了。这么小的房间,第一间还要兼作餐厅、客厅和厨房,连衣服的晾晒也都在里面了,拥挤那是自然的。
最难受的是晚上。为了省下第二天起炉的时间,母亲将那快要燃尽的煤球用火钳夹出来,只留下火势最旺的那一块,又添上两块未用的煤球,把进风口封起来后再在炉嘴上盖一块带孔的圆铁片。因为我们学习晚,所以母亲有时就将这些活交给我们了,煤气自然就顺着过道涌进了我们的房间,常弄得我们兄妹咳嗽声此起彼伏。所以,写一会儿作业,我便与二哥来到屋外,望望月亮,数数星星,沿着马路走一小会,看次第熄灭的灯火,听四面响起的蛙声,便觉奋斗也不寂寞了。
母亲有点胖,入睡也快,不一会,就能听见母亲的鼾声,从披屋里飘出来。再进屋时,我与二哥是蹑手蹑脚的,生怕惊醒了母亲,便连灯也没打开,扯了被子一人一头。二哥有些故意的把一双臭脚从被子里伸到了我的嘴边,我也想伸,可是够不着,只好扯过被子把二哥的脚裹住,紧紧的抱在怀里。
夜里是老鼠的天下,屋顶、地面、桌子上到处跑,弄得碗橱里的碗像地震似的响,接着鸡笼里的鸡就开始撞肩,扇翅弄嗓,不得消停。追逐中,有一只老鼠从天花上掉下来,接着又是一只。它们卯足了劲,蹬开了腿,在被子上奔跑,冲杀中夹杂着嘶咬声,简直把我的床当成了疆场。我也顾不得二哥的臭脚了,直接把头缩进了被子里,把手握成了拳头状,与老鼠隔被抗争,或把被子掀开一个口子,学着猫叫,这时的夜才有了短暂的静。
披屋的墙壁是用泥巴粉上去的,干了就容易脱落,平时总见随处掉下来的泥渣,弄得母亲手脚从没有停歇的时候。即使这样,家里依然很整洁,这多是归功于母亲的劳作了。不过披屋虽小,我们一家子却生活很温暖,其乐融融的场景,我到现在还是记忆犹新的。
到了过年,我会跑到公社里拣些旧报纸,回到家里,用母亲浆洗被子剩下的粥液将报纸一张张糊到墙上,或是用钉书机钉上去。墙上的土有些松软,有些已经脱离了墙体,用钉书机拍一下,就有泥渣往地上掉。结果到年底再撕开报纸的时候,墙上的泥也就所剩无几了。即使这样,我每年还是把往墙上糊报纸当成像贴对联一样,正式而坚持着。
最盼望父亲跑长途回来,除了带回来各种好吃的,还时不时的买些猪排骨,洗好后用泥罐放在煤炉上煨,整个披屋就都是那沁入肺腑的味了。父亲总说他不爱吃,母亲的碗里也只是些汤汤水水,可看到我们一个个馋猫样,他们的脸上就会漾起笑容。
因为母亲总不愿出门,家里的吃水问题基本上包在了我和二哥的身上,还小的时候抬水,稍微长大了我和二哥就轮流挑。公社大院里有一口井,水深十余丈,把桶绑在绳子的一端,我们就直接把桶扔进了井里,结果那轱辘就飞速的转起来,振得整个井沿都在抖。因为个头矮,挑水的时候,桶要么砸着后脚跟,要么撞在了屁股上,回到家里,一桶水也就变成了半桶。后来,我和二哥都分别出去读书的时候,这个任务便交给了妹妹。
看着我们几乎是弯着腰担回来的水,母亲也是不舍的,用水也特别的节省。那时候,我还没想母亲为什么不自己去担水,而只把它当成了一门作业,看到水缸里的水快完了就去挑,用“艰辛”激励着自己,“一定要好好读书”。
自从到县城读高中以后,我就只能在寒暑假和平时少有的休息日才回到披屋。于是,母亲的守候就变成了一道风景,固化在了我的记忆中,凝进我的血液里。母亲从不愿多走一步,她送我走的时候也是,靠在门前的一根柱子上,连手都不摆动一下。我看见母亲的眼泪流下来,用手帕在擦,自己便也回过头去。
独坐在公共汽车上,我用双手蒙住脸,使劲的闭着眼,不让眼泪滴下来,结果脸上还是湿滑滑的。而我回来的时候,母亲就靠在柱子上笑,见我下车,又匆匆的跑进屋,烧菜、做饭,忙进了烟尘里。所以,无论是上学还是上班,只要一有机会,我都会连电话也不打就悄悄的回家,为的是让她觉得会随时有一个子女就来到了她的身边,而不至于空等。
昨天也是,虽是下雨,我还是开车回了趟家。当见到母亲惊讶之余的笑容,还有父亲在院子里忙碌的身影,我的心顿时的抽动了一下,眼前又仿佛是当年住在披屋里的场景……
献 给
全天下最最伟大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