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制作人李羊朵找到我，说他们想制作一部普利策戏剧奖的作品，名叫《晚安，妈妈》，说想请我做导演。我不知道这与我之前在学校做过一部原创戏剧《早安，妈妈》有没有关系，但是这个题目上的机缘巧合，让我有机会从一个创作者的角度，好好研读一下《晚安，妈妈》的剧本。这本身就是一种缘分。
其实，说到让我来执导这部作品，我一开始在心里是拒绝的。因为早就听说过这是一个关于绝望的故事，里面充斥着母女间残忍的爱和伤害。毕竟，我还太年轻，太阳光，所有关于生活黑暗的认知只能基于想象。但是当我拿到《晚安，妈妈》英文原版剧本的之后，我用了整整一个十一假期的时间，把它认真读完，翻译出初稿。我发现这个剧本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吸盘，不断地在向我提问，向我发出挑战。这真的只是一个关于女性觉醒的故事吗？结尾的真的只是出于一种绝望吗？这对身处生活最为逼仄之处的母女，真的不再有任何爱意可言吗？这部在几十年前赚取了无数观众眼泪的作品，走到今天，走到中国，走到当代的、更为年轻的观众群体面前时，它势必需要一些新的理念。可是我能做到吗？那时我才刚刚硕士毕业，剧本里女儿的年纪更像我的妈妈，剧本里母亲的年纪更像我的奶奶，我真的可以走近她们吗？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坐了一个梦。我梦见了一个破旧的小洋房，像极了蒂姆·伯顿电影中的场景，没有颜色，灰色的墙壁上投满斑驳的影子，好像屋子里也没有什么家具，但是却有一个塞得慢慢的、黑沉沉地阁楼摇摇晃晃地悬在那里，像暴风雨来临之前最浓的乌云，里面装得是这个家庭几十年来不曾点破的过去。我觉得我是从这个梦境中找到了创作这出剧最开始的形象种子，同时也非常感谢舞美设计师沈力，真的帮我在剧场中实现了这个想法。从感性上讲，我觉得杰西的生活像影子，漂浮着，不真实。可是为什么会有影子？影子背后就是阳光呀！于是，这个剧本在我眼中渐渐呈现出了跟以往解读完全不同的明亮感。
以往，大家都会认为，《晚安，妈妈》让人正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某种黑暗：当生活让我们失望，情感得不到理解，爱得不到回应，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但是我觉得：每个人生活的意义都是自己定义的。每个人都是应该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个体，我们既不应该为了某个特定的他者而生活，也不应该强迫别人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杰西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她觉得自己的生活没有任何向“独立而完整”发展的可能性了。她患有癫痫病，控制不了自己，不善于跟别人相处，甚至无法跟自己的母亲和儿子和谐共处，她是社会上的边缘人，她的家庭也因此而支离破碎，她唯一可以接近“独立而完整”的方式就是有尊严的死去，她做到了。杰西是病人是弱者，她只能选择；但反过来这部“黑暗”的戏剧也可以给我们很多光明的启示。毕竟我们还不是杰西，毕竟我们要比她更坚强有力，如果杰西都用勇气用死亡对抗生命的虚无，那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坚强地生活下去，不努力地寻找属于自己的生命意义呢？
引用加缪的一句名言：是人类唯一的、真正的哲学问题。比起探讨是否自私、是否正确的社会意义，我更看重也更愿意探讨的哲学意义。比起批判让人的社会现实，我对者的心灵处境更感兴趣。人是什么？无非就是在一个特定的空间内存在的时间片段，时间是一个人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时间赋予人价值。那么，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们可以认为是人对人本身的自我否定。但这个悖论的有趣之处在于，人类应该是自然界中唯一一种会以个体选择的方式的动物，所以是不是可以认为是人的特有行为，也就是说恰恰证明了人是人，而不仅仅只是一种并不强壮的灵长类动物。所以我认为绝对不应该被赞美，但是至少可以被尊重。
在展现《晚安，妈妈》的过程中，我不想去“问责”，我并不认为是任何别人“杀”死了杰西，甚至说的极端一点，杰西为什么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她决定死亡到真正付诸行动之间，这个独特的生命个体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害怕吗？她犹豫吗？她不舍吗？她是怎样说服自己继续前行的呢？我坚持认为，所谓的戏剧的净化作用中应该包括让人们在极端情境下认清自己。当观众与杰西一块向死而生，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两个小时之后，也许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对自己的生命有一个重新的认识。我想，这就足够了。
当然，《晚安，妈妈》讲述的同样也是一个关于代际问题的故事。我们几乎是在不知不觉地爱着自己的父母，因为这种爱像人活着一样自然，只有到了最后分别的时刻，才能看到这种感情的根扎得多深。《晚安，妈妈》是一个在的语境下探讨爱的故事，我们希望做到的是能够在生活的琐碎中讨论哲学。杰西与妈妈之间的代际问题，是我们所有人的代际问题；杰西与妈妈共有的焦虑和孤独，是我们所有现代人共有的焦虑和孤独；同样，杰西与妈妈的对抗也代表了日常生活和精神追求的对抗，是仰望星空与脚踏实地的对抗，是月亮与六便士的对抗，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的对抗，我们希望在对抗中寻找和解的可能性。
在我心里，这不是一个绝望的故事，这是一个觉醒的故事。如果杰西这样一个柔弱的、重病的、浑身创伤而又无所寄托的当代女性可以通过来掌握自己的命运，那么无数个坚强的、健康的、乐观向上而又充满希望的现代女性就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剧中人是一对母女，也是两个女人，更是两个个体生命主体意识的觉醒。杰西的不是结束，是一个新的开始。
* 以上配图均为
米雪、焦媛主演话剧《晚安，妈妈》剧照
友情链接